份借钱

    石港与丁店是连襟，两家有着“打断骨头连着筋”这样的密切关系，他们的职业一致，但景况却截然不同。人有高贵低贱，正如水有溪河湖海，这在所难免。

    石港出道早，时运好，家底殷实。两千吨级别的黄沙船刚刚出手，卖了两百多万。他雄心勃勃，自信盈满。这不难发现——他红通通的脸颊如同晨晓的太阳一般光芒四射；他笑声爽朗恣意，和别人谈话谈到情浓处，会发出“哈——哈哈”地大笑声；他项上粗重的黄金链子与滚圆的将军肚，突显着威压的气势；他两指间夹得香烟，最低档次都是玉溪，他经常从口袋中掏出红中华或粉苏烟之类的高档香烟打给别人，对方往往眼睛瞟了眼烟盒，便笑容满面地接烟。他出手大方，自然，他办事效率也如水涨船高。他就好比正气宇轩昂地立于高峰上，眼中是辽阔的九重。

    石港这次返乡，是计划再筹备个两到三百万，凑足五百万买艏五六千吨级的大型货船。他有信心能借得到。

    丁店是无法与之匹敌的。要发展是人类立足于社会，求得生存的本能。境况不如意的丁店也并不例外。虽然他还欠着十来万的债务，利息还不算在内；虽然他四百来吨的船只卖了三十万元钱，但这并不能阻碍他想甩掉贫困的帽子，力求上进的决心。现状如同手持利刃捅在他身后的魔鬼，步步紧逼，他无法抗拒且小心翼翼往前踱步——船小跑不到钱，油价节节攀升，各个关卡的费用大，子女多开消大，利息一刻不停地涨，运价却如同霜打得茄子，提不起半点精神。所以，丁店酝酿出一句伟人的话：发展才是硬道理。

    丁店的老婆，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，脸上刻满凄怆的女人，忐忑地问他：“现在欠的钱都没有还掉，再借要陷进去了可咋办呀？”

    丁店搔着头皮抬起头，那头发乱蓬蓬地——船上人哪顾得上体面。望着朵朵浮云下清碧的天幕说：“我都这样了，还能咋个样呢！老天难道还不给人一条路走了吗？”

    丁店这次返乡，是希望能借个四五十万。假若够了，买艏千吨级的船那是再好不过了。那个时候，他一定会率领自己的妻子儿女好好儿的混，哪怕人穷，起步晚，但只要自己努力，也会一步步地逼近那理想中的生活。他忧心忡忡，担心时间会延宕太久，利息涨得可是会让人心内滴血。他惶急。

    “动组”与“普快”这两列火车停靠的首站——刘桥家。他们三人的妻子是亲生姊妹，刘桥的妻子是大姐。两人光临刘家当然不是只为了小憩。刘桥这个人，处事圆滑干练，一只嘴，两片唇能言善辩。他可以惹得你怒发冲冠，又能哄得你冲起的帽子再回到原位。他擅于将手臂搭在对方的肩上，嬉笑地叫着：兄弟呀！兄弟呀！这一招总能亲密关系；或是愁苦地喟叹：哎！兄弟呀！这又总能博取同情。有多少人渴望着在交际中练就八面玲珑的能耐，但这又绝非一朝一夕有所成就，也不是拙言本分的性格所能融会贯通；这如同天赋，一但拥有，往往别人望尘莫及。他经常会手中捧着一只茶杯，用他的如簧巧舌，东家西家的张罗本金，用高达一分或一分五的利息诱导别人；也有的远朋近邻会慕名将钱送来，说：有你做担保人，我放心。他本人从中获取五厘的利率。他也会将自己的本钱放给别人，当然这些人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筛选出来的，是他本人所正视的人物。可别小觑这些利率——一万元的本金，利率一分五的，一年便涨利息一千八百元。那么，本金十万，一百万呢；利率一分八，两分的呢。靠这，刘桥过着温润优雅的日子。这也是丁店与石港奔来的根本原因。

    碎石的小径两旁扎着一排排篱笆，里面长着各种青黄的蔬菜；宽敞的地方有灰砖砌起的花坪，里面开着粉的月季与黄的菊花；处处青瓦红墙，墙根处满是潮湿的青苔；间或有几间土胚墙的老房子，檐下垂挂的茅草在微风中摆动；需两人合抱的粗壮的老槐树枝柯蔽日，有的枝如同手臂一般斜搭在屋顶上，风一吹，密匝地树叶飒飒作响；几只毛发毵毵的狗追逐着从篱笆下破开的洞中钻出，瞅了瞅来人，便又追逐着跑开了；一只肥硕的猫在屋脊上卧着；小径的尽头能望见一面宽阔的白色瓷砖铺平的院墙，朱漆的两扇铁门严丝合缝的关闭着；门楣上是一幅美仑美奂的牡丹群放图，并配有正楷“花开富贵”四个大字——这便是刘桥的家里。

    早晨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槐树叶碎碎地洒在门前的斜坡上。丁店提着两包物品，轻轻地踩着晃动的树影叩响朱漆的铁门，里面传来“汪汪”地狗吠声。须臾，吠叫就隔着铁门传出来了。丁店脸贴着铁门侧耳倾听，听出暴怒的狗叫声中掺杂着拖鞋踏着地板由远及近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豆豆！豆豆！”里面传出吆喝地男声。

    卡拉一声门开了，开门的是男主人——刘桥上身套着短马褂，敞着怀，亮出丰满而白晃晃的肚腩；下身一条玄青色宽松的布裤子；脚趾间叉拉着木屐。他满面油光，睡眼惺忪，慵懒且厌烦地打着哈欠。他揉了揉眼睛，看见立在门外的丁店便破颜笑了。

    “哎呦诶！丁店！什么风把你这个大老板给吹来了！”刘桥眼睛睁大了，笑着嚷道，精神也霍地抖擞了。

    “嗨”丁店僵了一会，脸上堆着笑，摇摇头说“什么大老板唔！”

    “讲你是大老板你就是大老板！”刘桥说。

    刘桥抻手挽着丁店的胳臂，使得对方手中的袋子哗哗地响着，刘桥瞟了一眼，说：“进屋！进屋坐！”狗仰着头瞪着丁店狺狺叫着。刘桥用力跺着脚，喝道：“滚走！”狗埋头跑开了。

    两人并肩走在长长的走廊里，粘在一起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，跳跃着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”刘桥张开嘴巴，打了个哈欠“舍得回来的呢？”

    “回来回来看你的呗！”丁店面颊耸起两块包，脸涨得红通通的。显然，对于说这种俏皮话他还不能游刃有余。

    刘桥眯细眼睛看了看丁店，便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嗬嗬”他的笑声仿佛从堵了许久的胸腔里涌出来的，沉闷厚重“那我脸上可有光啦！”他将丁店引到客厅内有着松软靠背的黑皮沙发上坐下。

    “我去给你倒杯茶。”刘桥说罢，用手按着丁店站起的身体，示意他不要推辞。他迈着大步去厨房了。

    丁店坐在松软的的沙发上。他佝着腰，两臂支在膝上，两拳相握。望着纤尘不染的地板上一串粗大的脚印，他浑身开始燥热起来。他伸出脚去擦一擦，有纹路的脚印便抹成一团灰了，他吐了吐舌头，便置之不理了。四周静悄悄地。丁店是喜欢安静的，可这里的静仿佛化成了大石，压得他局促不安。正中的堂岸上挂着一幅宽大的殷红的“十”字画，下面黑字罗列着十条戒。丁店默默地念着：“一，除上帝外，不可有别的神；二，不可什么拜偶像”侧壁上挂着一幅耶稣怜生图，只见仁慈的耶稣怀抱一只小绵羊被羊群簇围着，一条小溪从身旁的草丛里蜿蜒流过。看来这家人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了。“信神好啊，”丁店想“信神神就帮助你。”

    刘桥一手拎着茶瓶一手捧着玻璃杯笑呵呵地进来了。他将茶具放在方桌上，便探身从堂案的抽屉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绿色盒子揽在胸前，然后将盒子在丁店面前晃了晃，眨着眼睛说：“龙井唉！千把块一斤呢！”

    “龙井是好茶啊”丁店盯着茶盒应和着。

    刘桥拢着手指从茶盒里捏出一小撮茶叶分别放在两只玻璃杯内，看着杯底稀散的茶叶，便又拢起两指逐次捏了些许放入杯内，嘴中喃喃地说：“龙井，好茶。一点点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沸水注入玻璃杯，便升起袅袅的白汽，清新的茶香扑鼻而入，浸透的茶叶便缓缓地下沉，水的颜色逐渐加深，表层的气泡因茶叶的微动而明灭。刘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。

    “姐呢？”丁店打破沉默，想了想问。他知道假若一个人能够天南海北的侃侃而谈，是令人钦佩的，可他嘴拙，有心无力。

    “哦，她呀，一大早就串门去了。”刘桥不在盯茶杯，转而看人了。

    丁店兀自的点点头。两人随意地寒暄了几句漫不经心地话。突然间，丁店打了个激灵，醒悟了一般躬下腰，从身旁的袋里抽出一条红南京的烟轻轻地放在了桌上。

    “回来也没买什么，买条孬烟给你。”丁店说。

    刘桥斜睨着东西，现出一本正经地神情，嗔怪道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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